一宇任平生

城市山歌
已弃号

生而为匪(豪药)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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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鸩罂粟没走成,岳灵休屋前的五级台阶把他留了下来。

他栽倒的时候,额头先着地,铜头铁骨地将台阶下的那块石砖敲出咚的一声闷响。这一下带着点毁灭性,以至于石砖和他两败俱伤——年代久远的砖块边角被当即磕碎成几块石渣,也牵出他肺腔里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

“哟……这怎么……”以为鸩当家是就此嗝屁了,参谋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扶住了身旁修儒的肩膀。

参谋的害怕是有前车之鉴的。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只要摆对姿势,恰逢因缘际遇,凉水能塞到牙缝,平地也可以摔死人——以前司令的幼子就是这么没的,为此当时在旁看顾不周的九姨太被司令事后一枪轰没了半颗脑袋。

参谋怕岳灵休也效仿司令迁怒自己,因此下意识便躲得远远的。

而一旁的岳灵休本来还在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哈哈大笑,鼓掌鼓到一半却发觉鸩罂粟一头下去后就没再起来,这才慌了神。

踉跄着从门框中绊跄出腿,岳灵休冲上前搂起鸩罂粟,见他两眼紧闭,额头高耸像寿星菩萨,鼻孔下流出两道腾腾的热血。

哎真惨。

从见到他开始就没见他走运过。

岳灵休叹息着摇了摇头,将鸩罂粟抱回了自己房间。

 

鸩罂粟在床上挺尸般昏了一下午,到傍晚才悠悠转醒。

冬日夜幕落得快,还不到开饭的时候天就擦了黑。鸩罂粟从床上睁开眼后转了转眼珠子,发觉炕还是那张炕,棉被还是那卷棉被,人还是在神仙岭。

他想下床倒杯水,但身子骨略一调动脑壳就一阵阵地挣疼,摸摸额头,上面层层叠叠地厚裹纱布,在脑门正中还打了一个粗糙的蝴蝶结。

他刚抬起手要把那蝴蝶结拆开,就听木门吱嘎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

“别动!躺下!”岳灵休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快步走到床边。将一盒膏药搁在炕头的矮柜上后,他一手按着鸩罂粟的肩,一手把枕头往后一推,把鸩罂粟再度放倒在炕上。

“好不容易绑上,可别拆了。”岳灵休扯了扯被拉下的一只蝴蝶结翅膀,又给重新整对称了。“修儒下山给你买药去了,你觉得绑得不舒服,等下就让修儒回来重新给你弄。”

鸩罂粟闭着眼也能畅想自己滑稽可笑的模样,于是他侧转腰身,想要背对岳灵休。没想到侧肩还没贴上被铺,他半边身子就痛得抽搐了一下。

“怎么了?”岳灵休摸了摸鸩罂粟的肩膀,知道他这次是吃足了苦头。

“腰疼。”

“那我先给你上点药。”岳灵休掀开被子,又把鸩罂粟翻了回来,然后卷起他上身的短褂,“你看你多厉害,脑袋着地,脚尖还勾在台阶上,两条膝盖倒是悬空没伤着,腰跟麻花似的扭肿了。”

岳灵休一面复述着鸩罂粟当时的英姿一面拿来蜡烛,将膏药放在上面烤了烤,等药块冒了黑烟,便啪一声趁热拍在鸩罂粟腰上。

鸩罂粟吃痛闷哼一声,被这一巴掌招呼得眼冒金星。“你要拍死我吗?”

岳灵休将撕下的膏药条一卷,往炕边一丢:“我犯得着吗。要不是有我,你今天早摔死了。”

鸩罂粟隔着纱布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你能不能安静一点,听你说话我头晕。”

“看到你我还嫌麻烦呢。”岳灵休举起那个放膏药的盒子不耐烦地晃了晃,膏药片的边角撞得盒壁噌噌直响,他心想干脆拿这一叠膏药拍死这只鸟崽子得了。

“知道麻烦就别管我,叫二当家把我接回去。”

“你以为我想管你?我是怕有些倒霉蛋万一半路完蛋,你那二当家半路把金子收回去,那我就半点好处落不到啰。”

鸩罂粟觉得自己的机智仿佛都被岳灵休笨手笨脚缠上的纱布束缚住了手脚,半天没想出辩驳的话,急出了一脑门汗。“好了,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混蛋,你可闭嘴吧。”

岳灵休果然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察出不对劲:鸩罂粟凭什么就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混蛋呢?

“我说,凭什么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

“岳灵休。”鸩罂粟合着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看在那半箱金条的份上,我劝你现在少说两句。”

岳灵休本还想还嘴,但想到鸩罂粟心眼大概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现在又正伤得七荤八素,真要惹恼了,万一活活气死在自己床上就说不清楚了。于是他才改了口:“好了不和你一般见识……那晚上吃点粥?”

鸩罂粟半天没回答,过了会儿才虚弱地说:“我想吐。”

站起身探头观察了鸩罂粟的面色后,岳灵休开始焦虑地在炕前来回跺步,担心他这是把脑子摔伤了。

“你再睡会儿,等下醒来还不舒服,我送你下山去。”

 

晚餐过后,鸩罂粟头疼得愈发厉害,闭着眼都能感到阵阵晕眩。岳灵休见势不妙便不再犹豫,赶忙叫人备了一辆马车,连夜带鸩罂粟去了县城。

县城因为通了火车,两三个钟头可达北平,早成了块繁华地界,前两年就建了医院。考虑到鸩罂粟的身份,岳灵休要了间单独病房,另一面又让人去神农岭通知幽冥君。

医生见一伙穷凶极恶之人声势浩大地来看病,以为是哪位军()匪的姨太太罹患了什么重症,没想到一问只是弟兄摔伤,便觉得对方小题大作,开了点药就要走人。岳灵休实在不放心,心里觉得医生不专业,非要强拉着对方再仔细看看。

医生被烦得没办法,又见鸩罂粟在旁哼哼唧唧地喊头疼,只能应付着给他来了一针。针剂里大概有点麻醉的成份,鸩罂粟打完针后果然也不喊疼了,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岳灵休很久没来县里,之前又是个被通缉的逃兵,所以只敢呆在病房照顾鸩罂粟,其余事情都交给下面的小兵去打点。他让人在鸩罂粟的病床旁架了一张行军床,马马虎虎在病房里对付了一夜。因为一面担忧鸩罂粟情况一面又害怕自己身份暴露,岳灵休一晚都没睡好。

所幸第二天一早,鸩罂粟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并主动开口要喝豆浆。岳灵休听了满心欢喜,就让人去街上买了一壶倒在瓷碗里,然后拿着小调羹一勺勺往鸩罂粟嘴里喂。才喂了小半碗,病房门就突然开了。岳灵休拿起块毛巾帮鸩罂粟擦了擦嘴,头也不回道:“医生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好多了?”

门口的人一下子没回话,岳灵休觉得奇怪,这才转过头去看。

只见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瘦高,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做着长袍马褂的打扮,手上还拿着一顶黑色的呢帽。

“在下幽冥君,请问岳当家在哪儿?”幽冥君巡视了一遍病房,并没找到想象中的神仙岭大当家。

“他拿我当保姆呢!”岳灵休看自己左手瓷碗,右手毛巾的,心里犯起了嘀咕。

鸩罂粟有点尴尬,微微直起身子,示意般指了指旁边的岳灵休:“这位便是。”

幽冥君先是一愣,随后便大步迈上前,伸出手非常摩登地和岳灵休握了握,态度是百分客气:“岳当家,久仰大名。”

“哪里哪里。”岳灵休晃着胳膊,心里一阵唏嘘:上次和人握手还是在自己刚升任团长的时候。自从做了土匪,这种礼节很久都没讲究过了。

“我刚问了医生,说鸩当家没什么大问题,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幽冥君虽年轻,但到底算鸩罂粟长辈,说话一向是拿主意的口气:“当家,你好点了吗?好点我们等下收拾下就回去。”

鸩罂粟摸了摸脑袋,如实回答:“好多了。”

岳灵休见幽冥君一副全权做主的架势,有点担忧鸩罂粟在山寨的处境地位,因此不肯马上放人:“我看还是再观望观望,昨天夜里还闹头疼恶心,哪有那么快就好的?”

幽冥君以为岳灵休要耍赖扣人,态度就从百分客气成了十分客气:“医生说没事,那就是没什么问题。怎么能一直赖在医院麻烦岳当家。”

岳灵休越看幽冥君越觉得他是个携天子令诸侯的角色,再转过头去看面色苍白的鸩罂粟——这位三番两次能被自己抓回去欺负,平地上也能摔成这幅德性,愈发觉得他弱小无助又可怜。

鸩罂粟愿意做汉献帝,可他却不是自身难保的董贵人。因此他伸手将鸩罂粟挡在身后,像只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一般:“不麻烦,钱我来出,让他再休养几天。”

幽冥君一听“钱”,以为岳灵休是在向自己暗示肉票费——可见刚才所作所为并不是真心关照鸩罂粟,态度便从十分客气变成没好气了。

“金条一大早就让兄弟们送上山了。为了减少路途颠簸,今天还特地拜托了别旅长派车送当家上山。您留在这里不急,下面别旅长的车我劳驾得动一次,可劳驾不动第二次。”

一听幽冥君连旅长都认识,岳灵休明白这位二当家确实是有些能耐。

岳灵休又回头看了眼鸩罂粟,觉得他横竖死不了,最多回去后变成一个美丽的傻瓜;而自己再不逃,别旅的大兵随时可能冲上来把自己抓去李司令那,到时候就真成了鸩老大金山银山下的冤死鬼。这么想着,他顿时就怂了。

岳灵休只能放下手上的碗,走到旁边的木质衣架旁取下棉袄帽子,匆忙穿戴后,又折回鸩罂粟床前。本来想拍拍鸩罂粟的脸,但怕一巴掌把这人拍死了,于是岳灵休改为握住鸩罂粟的肩膀。“我走啦。”

鸩罂粟抬起头看他,神色中倒是有几分歉疚跟不舍:“谢谢。”

岳灵休瞥了旁边的幽冥君一眼,然后低头凑到鸩罂粟耳边:“他如果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在鸩罂粟不明所以的莫名其妙中,岳灵休已经旋风般刮出门外,从医院后门逃蹿了出去。

 

回到神仙岭,守着半箱金条享了半个月的清福后,岳灵休接到鸩罂粟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上面提到之前允诺给他的几袋种子和芋苗都准备好了,为了不让二当家知道,特地把东西都藏在神农岭山脚下的山洞里。末了,还加了一句“胆子大就自己来取吧”。

岳灵休本来还有点疑虑,一看这句话反倒什么都不怕了。他专挑了一天夜里,带着四个手脚麻利力气大的,也不骑马,抄小道步行下山,掩人耳目地绕到了神农岭的山脚下。

在洞外的树丛里趴了半天,确认四周寂静无人后,岳灵休挥了挥手,带着随从猫着腰往洞里钻。没想到刚到洞口,脚下便踩到一段绳索,岳灵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听到嗖的一声,紧接着自己便连同那四个小兵一起被一张网兜到了半空。

 

岳灵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才被反绑着双手送到鸩罂粟房里。

当时鸩罂粟正盘腿坐在炕上,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以至于岳灵休看了触景生情地感叹:“你没有良心。”

微微晃着头吹着调羹里热豆浆,鸩罂粟抬起眼瞥了岳灵休一眼,突然发觉这尊战利品顺眼到了英俊的程度。这让鸩当家愈发得意。他美滋滋地喝完了碗里的豆浆才伸腿下炕,慢悠悠地走到岳灵休面前蹲下:“我的天刑大审判怎么样?”

岳灵休没想到他那么记仇,但眼下确实是自己劣势:“一般般吧。”

鸩罂粟轻笑一声站起身,背着手绕着岳灵休转了两圈,发觉他一颗脑袋圆滚滚的,头顶上长着三个旋。都说“一旋儿横,二旋儿宁,三旋儿打架不要命”,鸩罂粟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和他打架。

在鸩罂粟趣味地观赏大脑瓜时,蹲在地上的岳灵休却感到有些心灰意冷——才半个月,鸩罂粟就从一名可爱的倒霉鬼变成了一个坏东西。

“想怎么发落就直说吧。”

鸩罂粟倒还真被问住了:“我还没想好。”

岳灵休抬起头,觉得莫名其妙:“没想好你就抓我?”

“抓来后再想嘛。”鸩罂粟毕竟年纪还轻,做事想一出是一出,过了一会儿他灵活的头脑便拐到了一条不大体面的弯道上。“那,上次你对我做什么,我就对你做什么吧。”

说完他一把拉住绑在岳灵休背后的那段麻绳,把岳灵休连拉带拽地拖到了炕上。

“你干什么?”

鸩罂粟三两下扯开了他的衣襟:“那就委屈岳当家也在鄙人的寒舍开两天无遮大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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